趁着守学生复习迎考的时间,我把《经典常谈》翻了一遍,对不起,既不好看,也没大看懂。
文体、文史、文脉、文化,朱自清闹着玩儿似的,爬梳得非常清楚。但这个书让初二的学生来读,拔苗助长得过于厉害,讲真不适合。
《经典常谈》是朱自清的学术著作,内容并不多,区区十三篇而已,然而言简义丰,跨越文史学、训诂学、文体学、文化学、考据学等多种学科,字里行间犹然可见作者的涉猎十分广泛、研究相当深透、立论追求谨严、考证竭尽细密。惜哉哀哉,朱自清也算生不逢时,时代没有给他一张安稳的书桌。如果放在现在,他老人家拿着高额的科研经费,可以把一篇文章掰扯成一本书,把一本书掰扯成一套文集,学富五车、著作等身,从而轻轻松松地评个博导,再到“百家讲坛”上卖弄一点玄虚,上点综艺节目,搞点文化讲座,如此这般,“亭亭的舞女的裙”“出浴的美人”“高楼上渺茫的歌声”,可就“更见风致了”,断不至于“热闹是它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”。当然,也可能被人抓了街拍,曝了微信聊天或小视频经典常谈《周易》相关文学常识,导致身败名裂,但我相信,逻辑绵密的朱先生不大可能落下如此把柄,保不齐他还会经常提醒郭沫若、徐志摩、胡适之等人要注意影响。
话扯回来,也就是说,写这些文章的时候,朱自清没想着写一本供青少年阅读的普及读物,他的身份是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的主任,他在做学问、写学术论文,而且没有现在流行的那股“学术腔”,——用平易的语言,讲深邃的学问,这才是学术本身的样子。即使他有帮助孩子阅读经典的意愿,那也是针对当时的大学生而言;在《序》中,他开口的第一句说的是“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……”,根据接下来的文字揣测,朱自清或许是感到“在中等以下”的教育里,孩子读经不足,而“学生国学丛书”又编得不甚理想,需要他来“做尖兵的一份儿”,可惜时过境迁,现今的学生读这些文字味同嚼蜡矣。
或许编者和朱自清有一样的梦想,一心想改变这种现状;他们面对提升核心素养雷声大雨点小的语文教育现状痛心疾首、寝食难安,披拣数载,才终于发现了《经典常谈》这个宝贝儿。只是傅雷有点懵,嘛呢,我屁股才坐热,又没我啥事儿了。如若这样,实乃欲速则不达。姑且不论这套语文书,出版好几年了,不断改改改、换换换(新课标发布后,我总怀疑改教材的阴谋尚在酝酿);就说《经典常谈》吧,《说文》《周易》《尚书》,乃至诸子、辞赋、诗文,不是哪个都可以跳出来叽歪几句的,就是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、一个搞古代文学的教授,看这个书都不轻松。再说,现在离朱自清去世已经过去75年了,在文献检索十分便捷的时代,他的那些观点是否都能够被证实,有没有一些已经被证伪,普通读者难以甄别。
现在退一万步讲,如果忽略以上问题,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,这本书被编者炒热过后,各种良莠不齐的解读本随之面世,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《经典常谈》热浪;随之,各种各样的针对性训练铺天盖地而来,无外乎寻章摘句,要求学生进行文学常识填空,从而成为学生的又一课业负担。他们不可能因此热爱《说文》《周易》《尚书》,而且要去研究《春秋》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。那就背吧,背些无用的死知识。——这严重违背了“素养立意”的新课程精神。看又看不懂经典常谈《周易》相关文学常识,考试又要考,必须要记住,这是对教育的戕害、对孩子的摧残,天啦,大奸似忠、秦桧遗毒。朱自清在80年前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就说:“如果读者念了这本书,便以为已经受到了经典训练,不再想去见识经典,那就是以筌为鱼,未免辜负编撰者的本心了。”老夫略一沉吟,知道朱自清先生不得安宁了;早知如此,他老人家还是多去看看“出浴的美人”,听听“高楼上渺茫的歌声”为好。
就推荐《朝花夕拾》《海底两万里》《骆驼祥子》《简・爱》这水平,不推荐或许才是做好事。我当年偷鸡摸狗式的读了《七剑下天山》《笑傲江湖》《射雕英雄传》《杨家将》《呼家将》,没有哪本语文书、哪位老师推荐过。管好出版市场,净化网络空间,都比推荐阅读要重要。名著阅读变成了名著知识考查,《经典常谈》加剧了这种趋势,遂有害无益。
我读《背影》,觉得朱自清不过如此尔尔;再读他关于语文教育的文章,渐生好感,因为关于朗读和吟诵,迄今为止没有人像他那样透彻;今读《经典常谈》,遂觉此公不同凡响,是那个时代学人的典范之一。我们说毁掉一部名著,就是把它改编成电视剧,噫,其实还有让它成为必读书目这种方式。朱自清同志,请出列,专家说轮到你了。